□  索鹏祥

人生途旅中的有些事情，真是叫你说不明道不白，耿耿地淤积于心中，永生永世放不下。有时呢，又会使你认定的幸福突然变得黯淡失色。

那一年，村子里喜庆的锣鼓声好像响得特别多，张三的四小子刚考入师范学校，村长的儿子张强又戴着红花参了军。那是个挺坏的小子，曾无缘无故地打过我、黑旦和胖墩，说我们挡了他的路，其实他是嫉妒英英、小娟和我们好。自然了，我们在背后也骂他是驴脸、狗肉丸子。

然而，我们妒恨的人要参军了。披红戴花的，得意洋洋地冲我们笑。高傲的村支书都去祝贺，乐得村长呵呵地合不上嘴，这且不说吧，连我们共同钟爱的英英、小娟们也忍不住跑到村长的院子里去看那个戴着红花的臭小子。那份热心和激动，是我们少见的。还说“真好，真好”，自是喜不自禁。看那眼神，好像我们几个人是很没出息似的。这激起我们深深的妒恨和不平，扫荡了我们的全部骄傲！那时候真是想不出好办法，打英英她们一顿吧，不忍；比又比不过人家，弄得我们几个心悬得高高的，总觉得全世界满当当的全是恨！恨我们长不大，恨大人们不看重我们；不看重我们的哭和笑。黑旦愤愤地宰了他父亲养的那只鹅，也活该它倒霉，为什么那天老对着黑旦叫呢？幸灾乐祸似的！我把我们家养的那只猫狠狠踢了三脚，几乎让它命归西天，从此它最怕见到我。活该。我想。

送兵的那一天，村长和满贵亲自敲着锣鼓。武二的唢呐也吹得格外响亮，全村人都高兴、都笑、都议论。村支书把一条红彩缎认认真真地系在张强的胸前。哎，这彩带真衬人！令我们憎恨的张强一下就增加了好几分英武，人也显得漂亮，有出息了。但叫我们感到特别遗憾的是，村支书给他戴上大红花那阵，他应该威威武武地敬个军礼。你想想，在众人面前，脚后跟啪地一靠，挺胸，举手敬礼，嘴说“谢谢首长”，该是什么劲？然而，张强竟像只笨虾似的弯了弯腰，鞠了个躬。嘿嘿，臭，臭，没劲，没劲！但胖墩说，没戴上领章五星时就不能敬军礼。黑旦骂胖墩道：“放屁，我要当兵走就敬军礼怎么着？”胖墩不说了。我也觉得胖墩不该扫这兴！

这时，黑旦忽然拉了我一把，急忙往旁边聚的一堆妇女中间看，见几个年轻的姑娘，围着一个泪盈盈的女子说话，人都说那是张强的未婚妻，邻村的，所以我们不认识。长得柳眉大眼，看上去十分可人。适逢今天这个日子，眉梢是笑，眼角是泪，几个姑娘还有英英小娟推她过去和张强说话，却终不肯。羞羞地看人，羞羞地低头，羞羞地退却，半嗔半怒地责怪同伴。那份妩媚真叫人感到无比的美妙。

我看看黑旦，黑旦绷着脸，但眼神里那份羡慕，我还是看出来的。我忽然觉得，人世间，就数这份挚爱和分别令人动心了！我暗自盘算总有一天，我当了兵的时候，非制造出一个更令人动心的分别场面不行。我要叫英英，不，或者小娟，笑着洒泪告别，留下一份令所有人都羡慕的记忆。

也许是想象得太好，追求得太急切吧，从那时起，我心中就朦朦胧胧地印下一个不能言说的美梦，这梦总和大红花连在一起，悠悠扬扬地鼓动着我的心。

全村人把张强送出村口，返回来时，黑旦拉着我和胖墩，拦截住英英，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。胖墩机智地用身子挡住出口。我站着，黑旦绕着英英转了两圈。英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，见我们都不说话，就问：“你们要干什么！不说我就走！”胖墩急忙拦住她。

黑旦说：“你，你今天挺高兴的呀？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忌恨。

英英说：“那当然了。我什么时候都高兴。谁像你们整天嘟个脸，我讨厌！”黑旦像被揭了短处似的，一笑，忽然变过脸来说：“哎，英英，明年我们也去当兵！”

英英说：“那好啊！”    

“送我们的时候，你，你也要像那女的那样……哭！”

“我不，我不，为什么呢？”      

“嘿！”黑旦也答不上来，转头问我：“你说为什么呢？”

我说：“那……那很美；很动心。”

英英忍不住噗嗤笑了：“我偏大笑！”

唉唉，真是扫兴，而我们也实在说不出让英英哭的理由。争论的结果决定，倘若我们当兵去，英英在大庭广众面前向我们献花！我说这最妙，新式的。英英也说行。

岂知有了这梦想，时间竟过的如此的沉重缓慢，过一天，就像过一年似的，一天又一天。

第二年，招兵的指标下来后，急坏了我和黑旦，我们找村长，找村支书，申请也写了，决心也表了，总说我们年龄差。黑旦说：“写血书，我就不信当不了兵。”我说行。

一天的中午，我们咬破中指，在一片雪白的纸上，写下了我们当兵的决心。送到村支书家里时，血迹还未干，鲜红鲜红地映着太阳，感动得支书也掉了泪，说一定给我们报名，年龄都往高提两岁！

检查身体那一天，我激动的连口水都不想喝。心一直蹦蹦地跳，脸涨得通红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悬在空中，没有着落的地方，单是测量血压这一关，我就没过去！

我知道，这一年，我做的英雄梦太多也太美妙了，董存瑞的壮烈，邱少云的赤诚，黄继光的无畏，杨连弟的机智，罗盛教的英勇，凡是我知道的英雄，都跑到我的军旅梦的麾下，编排操练着我设计出的场景。因为这场景又都是成功的场面，都是喜庆的结局，都是激动人心的东西，适逢此景，血压何曾不高！可是黑旦的心律不齐，我可就找不出他的真正原因了。黑旦也不肯告诉我，拉了个苦瓜脸，见谁都恨。

这一年，我们灰溜溜地从体检站上退下来后，再没敢见英英！再后来，“文化大革命”兴起，抹去了好几次招兵的机会。我的军旅梦始终只作为一个梦，留在记忆里了。然而，那么美好，那么甜蜜！似真似假中鼓舞着一股不服的犟劲；亦真亦幻里，澎湃着一颗心猿意马的心……